第四卷-《灼灼桃花凉2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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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不能理解谢卿的所作所为,即便他用尽手段,迟暮终其一生也不会爱上他,甚至还会恨他,留一具躯壳在身边又有什么意义。而后方知,这便是他的执念。迟暮,是他毕生的执念。无论爱恨生死,他都一定要得到她。
毕竟是邻国的王子,国君也不好发落,只是将谢卿遣送回国便再无他法。被安然送回的迟暮在墨居哭干了眼泪,跌跌撞撞去找江凌,在推门的一瞬却愣在当场。孤寂月光照进窗棂,地面一摊猩红血迹,谢卿躺在地上,俨然看不出半点生气。东倒西歪的桌椅旁,江凌坐在轮椅上,如玉面容溅上点点猩红,在夜色中异常妖冶。他手中死死握着一把短刀,看到她时,苍白面容露出诡异笑意:“师父,我杀了他,为你杀了他。”又顿了顿,“我为你报仇了。”
迟暮从震惊中恍然回神,不可置信地摇头:“可他是邻国的越王,若被他国知晓,岂不是又是一场涂炭生灵的大战……”
他适时握住她冰冷双手,缓声宽慰她:“所以我要师父你帮我。随谢卿来王宫的还有一位使臣,在谢卿对你不轨后便不知所终,大约是被谢卿灭口了。师父,你只要做一副永远也摘不下的青铜面具,戴在谢卿脸上,将他易容成使臣的模样,这样众人便只以为谢卿是失踪,后续再发生何事,都与我们江国无关。”
她声音里带着哭腔,仿佛从来不认识他:“阿凌……”
他安抚似的将她拥在怀中,薄唇贴上她耳边鬓发,语声低喃:“只有确保我日后王位无忧,只有将毁掉你名节的人杀死,我才能娶你,师父,帮帮我。”
不过两个时辰,迟暮便将青铜面具做成,倒是多亏一众王亲贵胄打磨了不少部件。江凌先一步去安排后续事宜,迟暮独自一人待在凶室,只觉得一切都如梦一场。谢卿有罪,可罪不至死,如今却死于江凌刀下。两行清泪滚过脸颊,她颤抖着双手给谢卿戴上面具:“求你不要恨我……”
裙裾沾上血迹,她茫然望着一室血腥,如梦初醒一般拼命擦拭手上血迹,却越擦越多。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下来,手指被搓得通红,她也未曾停下。怎么会变成这样,为什么会变成这样……空寂室内蓦然有响动,她停下手上动作,怔怔看着原本毫无生气的尸体缓缓睁开眼,温润眼眸有些许迷茫。她后退一步,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,死死压住舌尖的一声尖叫:“你……你没死?”
他头痛似的揉着额角,好一会儿,才一点点撑起身,下身却纹丝不动。他一眨不眨望着呆立在眼前的人,明明是陌生的眉眼,唇边却扬起熟悉笑意:“阿暮。”
室内一片死寂,下一瞬,她尖叫出声。
十日后,江国发生了两件大事。其一,邻国越王谢卿的部下因刺杀江凌,被打断双腿,处死刑,谢卿被遣回邻国。其二,是墨家一脉的传人墨迟暮,疯了。
她逢人便说如今的世子江凌是谢卿用幻术所化,而即将被处死的谢卿部下才是江凌。江凌温言告诉众人,是那日她见了太过残忍的血腥,受到刺激才会如此。国君请遍御医也不能治愈,只好将她软禁在廖春园。
九月初三,是囚犯行刑的日子,世子江凌请旨亲自监斩。穿着破烂的男子被牢牢锁在囚车,双目空洞却一言不发。看热闹的百姓纷纷议论,说他在牢中因为辱骂世子,被毒哑了嗓子,挑断手筋脚筋。听闻此人还曾协助邻国的越王意图对墨家后人不轨,才致那小姑娘疯疯癫癫,果真是恶贯满盈其罪当诛。
白衣的世子遥遥立在高台,漠然望着冷肃刑场中木质隔间里披头散发跪着的囚犯,清远眼眸闪过难辨情绪。云头遮住日光,苍白天幕现出昏暗阴影,不多时,竟飘下鹅毛般的白雪。
高台上,江凌猛地将双手撑在桌案,原本温润的眼眸漫上寒意。捆得严严实实的囚犯似乎意识到什么,缓缓抬起头,冷风吹开敷面的鬓发,露出相貌平平的五官,唯有一双眸子透亮。
原本晴空万里的天霎时暴雪纷飞,江凌低声同身旁副官说了什么,下一刻刑场持刀的守卫又多了一倍。围观群众倏然议论纷纷,九月飘雪,莫不是有何冤情,却不敢妄言,不知谁喊了一声:“那是什么?”
众人齐齐抬头看去,有黑影自云端飞驰而来,大鹏的翅膀带起飓风,转眼便落在刑场。近旁的守卫被大鹏的羽翅刮倒在地,翅膀上跃下一个姑娘,在这一片肃杀冷意中,却穿了极繁华的嫁衣,金凤展翅欲飞,层层叠叠的赤色裙裾扫过染满血腥的同色台阶。四周林列的三层阁楼不知何时站满了人,高台上蓦然一阵呼喝:“不要放箭——”
弓箭手手中的箭矢已如流星密密麻麻射向刑台。
——若有无关人等出现在刑场,杀无赦。这是前一日世子吩咐的话。
泛着寒光的箭矢大半被大鹏鸟挡下,仍有一些穿过它铁甲身躯,细细密密钉在刑场。有一支正钉在迟暮的肩膀,她却浑然不觉,只一步步爬向刑台。鲜血漫过赤色嫁衣,一滴一滴地滴在她行过的路上。十八阶台阶上,一身素色囚衣的囚犯直直望着她,唇微不可察地动了动,她脚步停了一瞬,下一瞬,便更坚定地迈向上一级台阶。
他说,快走。
可她不能。
最后一级石阶,她擦了把额角冷汗,与她寻常玩累了他替她擦汗时如出一辙。不过十余日,他已瘦得不成人形,可想而知受了多少折磨。时光仿佛静止,隔着半阶石阶,从生到死的距离,她一点点抬起衣袖,露出一截莹白手腕。她深深看他,像是要把他的模样刻在心底:“我来同你成亲了,阿凌,我今日这样打扮,好不好看?”身体却蓦然一晃。
地底有什么轻微晃动,接着猛烈摇晃,像一只蛰伏千年的神兽要破土而出。
“地龙,是地龙——”
人群霎时一片惊慌,守卫惊慌失措地收起弓箭,不知该躲去何方。每一寸房屋都在震动,仿佛一条巨大的龙在地下翻搅,悬了高高旌旗的大梁晃了几晃,如倾塌的高楼压下,“轰隆”一声巨响,石阶尘土飞扬,她狠狠一晃,猛地扑向木栏。大梁已不偏不倚将他压在身下,他呕出一大口血,眸光渐渐涣散,瞧神情是想握住她的手,却因被挑断手筋而不能挪动分毫,牵唇露出个温润笑容,嘴角动了动,却没能发出丝毫声响。
高台上原本身患腿疾的世子不知怎么就站了起来,惊慌失措地跃上行刑台,用力拉扯穿着华丽嫁衣的姑娘:“迟暮,快走,再不走就……”
她却一把推开他,珠翠碰撞出泠泠轻响。她跌跌撞撞地扑进木栏内,将不知何时打开的牢门紧紧锁上。
“吧嗒”一声,也锁上了所有希望。
他愣了愣,双眼血红,疯了一般拍打铁门:“墨迟暮——你疯了!再不走你可就要——”
地底发出山呼海啸的震动,她却像浑然没有听见似的,紧紧蜷进囚犯的怀中,安心地闭上眼:“阿凌,我来陪你了。”
天地间皆是动荡哭号,唯有这一方净土,一生一死相拥的二人。
他听不到她的话,可她仍然固执地说下去,似乎下一瞬,他就会像往常一样睁开眼睛,笑着唤她的名字。
“你说过的,要我陪着你,阴间苦寒,我怎么舍得让你一个人去呢。”她低低笑了一声,“来世,我们再做夫妻好不好?没有家国,没有帝位,只有你和我,平平凡凡,一双人。”
墨迟暮和江凌双双死于这场意外。我从未见过如此惊心动魄的场面,饶是见过墨旸山的那场大火,见过剑冢的杀伐,也从未觉得这样令人心惊。佛说,凡事不可强求,有些人强求过,毫无结果便安然放下。毫无结果依然要强求,只能两败俱伤。
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,只静待幻境就此终结,可那一幅幅画卷却如水墨褪尽,复又染上新色。时光如飞逝的走马灯,在我眼前迅速倒转。
我怔怔看着眼前熟悉的暮景——竟是我记忆中的那些事。
是清华寺苏内竖宣旨将我许给贺连齐。
是祁颜在庐陵救我性命。
是在学堂堂测时祁颜予我的小条答案。
是幼时我孤僻一人,祁颜从宫外偷偷拿了糖葫芦哄我。
画面一转,是一盏烛灯下,长案上几个零散部件,有人在摆弄着一个婴孩的机关人。那人的面容隐在阴影看不真切,蓦然觉得背后沁出涔涔冷汗。
我怔怔看着他将最后一个部件安好,两指夹了一道符咒,符咒倏然燃起新火,触到机关人的肌肤时转瞬不见。须臾,室内蓦然响起婴儿的啼哭声。烛火渐渐映出他半边面容——
竟是谢卿。
画面墨色褪尽,下一瞬,是谢卿将一个包袱扔在静水崖的山涧。
我怔怔看着眼前所见,看着几日后国君从山涧捡到个包袱,他轻轻掀开裹布,露出其中不足月的婴孩。
意识到什么,我狠狠咬破指尖,露出一片青铜纹理。脚下一软,我一把撑住结界才未摔倒。过往记忆回潮一般涌入脑海,一切似乎都有了解释。什么失魂,什么无情无感,什么断情绝爱。
原来,我只是一个机关人……
是了,机关人哪来的什么伤心痛苦,哪来的什么情思五感。
可不就是冷血无情?
有世界坍塌在我眼前,天地发出山呼海啸的响声。尘土飞扬中,我看到一个白色人影,飘至我身前。我看着她,就仿佛看到了自己。有答案在胸口呼之欲出。我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,听到自己颤抖的嗓音,低低问道:“所以,我便是以你的样子做出的人偶,是不是?”
与我如出一辙的嗓音叹息:“帝姬所料不错,我同帝姬确然有些渊源。在我死后,谢卿费尽心力收集了我的魂魄,企图将我复生。他偶然得了这块储着我魂魄的魂玉,也就是青玉命盘的母盘,他才知晓青玉命盘原有子母两块。不仅如此,世间还有另外七件神器。这八件神器法力无边,甚至能让人起死回生。他寻遍大陆的每一寸土地……”
说到此处,她嘲弄一笑:“不知是否真的感动了上苍,他竟遇到了创造这神器的真人。真人见他失魂落魄又身怀异能,一时心软便收他为徒,意图将他感化。可谁知他非但没有被感化,反而觊觎真人的法器。被真人察觉之后,担心法器被盗,真人便将法器散落世间诸个尘世,并将他囚在静水崖思过。”
她又嗤笑出声:“他又如何会思过。真人深居简出,寻常人难以见得,他便化成真人的模样,骗取国君的信任,让祁颜为他找八件神器,说是来救你性命。其实神器中都封着心怀执念之人的精魂,他想方设法将他们骗进神器,便是要用这些精魂注入你体内,让你彻底变成凡人,再用你做躯壳将我复活——我倒不知他为何对我执念如此深,数百年也不曾放弃。”
结界发出嘶嘶响声,她停驻一瞬,复又说道:“不知我所说的这些,是否解了帝姬心中疑惑?”
一桩桩一件件的真相,让我惊叹神伤,原来是谢卿将秦昭封入前尘镜,又骗颜安与颜欢换魂。我强撑住身体,缓声问道:“那我……”
“在我死后,他便精习我留下的机关术数,做了一具与我一模一样的人偶,打算再复活我时作为躯壳之用。只是此类机关术有违人道,书上曾说施术人和受术人皆会遭天谴,即使做出人偶也活不长。你之所以会失忆,只因你的记忆都存在肌肤,伤了身体的任何一处,自然不再完整。”她似乎对我的一切了如指掌,在黑暗中望着我,“只是如今,你已不再是我,你生出了情思五感,除了没有心脏,血脉还未长全,已与常人无异。”
我讷讷:“可我既无心,又如何能真正变成活人。你又如何能进到我的身体?”
“谢卿还找了一位同你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姑娘作为第八件神器,美人心。”她望了眼薄如蝉翼的结界,“半个时辰之后便是血月,谢卿已定在那时施法,用封入神器的魂魄作为祭品,将我复活。我魂魄受损,修养百年方才补齐,倒是可将你强行推出魂玉,看看是否有办法拦一拦他。只是我……”
我担忧地接口道:“你会怎么样,魂飞魄散吗?”
她低声笑了笑:“不知道,只是被谢卿封入神器的姑娘又何其无辜,若施法成功,她们的精魂便再也不复存在。阻止谢卿,这是唯一的办法,恳请帝姬同我尽力一试。”
我觉得奇怪:“你不想活着吗?”
她说:“若真将我复活,我大约会再死一次吧。我一生自出生起无父无母,唯一牵挂便是……他长眠于地下,我本应去陪他。”说到此处,略顿了顿,“只是若我也魂飞魄散,世上便无人会记得他,我同他的那些事,请帝姬替我记着吧。若今次帝姬能活下来,日后同人说起,也是折子戏文中的故事一桩。”又是一阵唏嘘,“有些情,即使百年之后也难以忘怀,就如我对他,就如……谢卿曾经将我所骗,如今又利用祁颜利用于你。我们都一贯把人心想得善良,却不知世上千万人,并不都如我们想的一般。”
我想了想,说:“也许在这凡尘俗世,我们本不该善良。”
一步外,她似乎在笑:“帝姬,善良本没什么不好,若连心中所愿都不信,又与他们有什么分别?”
有刺目白光破土而出,蓦然一阵眩晕,下一瞬,我已落在寝殿的院中。
一切与我被封入结界时无甚差别,只是今夜的风着实大些,我裹紧裘皮向殿外跑去,迈出殿门顿觉毫无方向,刚巧碰到在花园夜游的贺连倚,告诉我方才碰到贺连齐,急匆匆地往清华寺去了。末了,他又问我,病可是痊愈了,那个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姑娘又是什么来头。
我顾不得答他,只让他驾马携我出宫,直奔清华寺而去。
山涧寺庙夜中清寒,我让他在寺中等我,若我今夜未归……也不能怎么样,只留话让他告诉国君,白衣真人断不能再相信。
清华寺依山而建,后山山顶是我曾同祁颜喝凉茶的地方,再往后便是一座观星台。每登上一阶石阶,风便大一分,我死死攥住裘皮的毛领,顶着风拾级而上。
观星台上十分热闹。
丈宽的白玉石台上像是摆了什么阵法,七个神器泛出各色光芒,贺连齐搂着个姑娘在阵中,形容确实与我有九成想像,只是不知怎么已是昏了过去。祁颜亦在阵中,今日这一身着装尤为庄重肃穆,仿佛参与什么盛大祭典,绣了繁复暗色花纹衣袍被风灌满,周身环着细小光芒,指尖一道燃着幽蓝火焰的符纸。
可他不知道,这一切都是为他人做了嫁衣。
白衣真人站在阵外,如今方知,从前的他都是谢卿所化的幻象,被真正的白衣真人囚在静水崖,今夜却强行冲破囚禁法术来到占星台,想必是至关重要的一刻。看到他时,我本想避一避,他却先一步看到我,拈须踱步而来,望一眼阵中,似乎颇为满意:“想不到你能从魂玉中出来。既然来了,就与我一同看看,我这乖徒儿,是如何救他心上人的命。”
我看着他:“你不必再诓我。”
他有些诧异:“哦?你都知道了?果然是聪明——”
我问:“将秦昭封入神器的是你,将穆漓川的情思用招引琴剥离的也是你,又利用颜安将她骗入神器中……”
他难得露出得意神色:“你猜得不错,是我将秦昭封入神器,又故意剥离穆漓川的记忆,甚至就放在墨旸山的山洞,待秦昭看到那些前尘过往,自然会更加痛苦。”
连我们会发现招引琴弦也在他的算计之中?我恨恨:“你还真是不择手段。其他人也就罢了,颜安对你那样忠心,至死都没有背叛你,你却还能对她下此毒手。”
他轻嗤:“不择手段?却也不错,不过我是想放过颜安,只是颜欢的魂魄太过虚弱,不过几日便魂飞魄散,我只能重新计较。进入神器之人,必定是经我千挑万选。”
“所以那时你的目的,并非真的是《千法书》。”
他眸中现出异样神色,大笑出声:“若非你是我亲手所做,我几乎要以为你是她了。你料得不错,我为颜安救出源婆婆,她自然会更信任我,至于《千法书》这样的东西,世人皆想得到,那我也要争上一争,岂不是两全其美?”
指尖掐在掌心,痛得彻骨,我定了定心神,道:“贺连齐也在你的控制之中?”
“比起贺连齐,祁颜更好控制。”他沉吟片刻,“贺连齐受控于我那乖徒儿,徒儿又受控于我。一盘棋只要能掌控最关键的棋子,看那棋子掌控全盘,便是你在掌控全盘。”
我摇了摇头:“是你太小瞧二哥。”
他却放声大笑,笑到身体都躬起来,神情近乎疯狂:“祁颜喜欢你,他才会真正担心你的安危。人一旦有了软肋,就很容易被人掌控。万万没想到,世间的痴人竟有如此多,真是好笑。这样的情,丫头,你可明白?”
“所以你就引诱祁颜,骗他说我的命需要八件神器才能挽救,让他去用他人的命来救我?”
谢卿笑了笑,视线移至阵中的姑娘沈潋身上:“我是曾想用她代替你做躯壳,一切便会简单许多。可她深陷情爱无法自拔,情思无法抽离,你无心无情,做躯壳最好。不过你既生了情,倒也无妨,待今夜后我先将沈潋的心剜出来,再慢慢净化你的情思——这一次,我要她完完整整属于我!”
我转头看着他痴狂的面容,只觉得这个人疯了。他将那么多人封入神器,利用的便是他们的执念,殊不知,执念最深的应是他自己。
墨迟暮说让我想想是否能有破解之法,可眼下,我唯一能做的便是让祁颜停手。可又担心强行入阵让阵中人遭到反噬,正不知如何是好时,忽觉一道冰冷目光,直直定在我身上。
祁颜不知何时看了过来,他还不知道一切都是谢卿的局,他不过是其中一枚棋子,他不知道他亦是身处险境。
谢卿斜睨了我一眼,高声说道:“祁儿,不要犹豫,这一生如此短暂,为了挚爱,势必要付出代价!”
祁颜却没有回应谢卿,神情平静得犹如一场正在酝酿的暴风雨,他严肃地同我道:“九辞,回去。”
狂风不歇,我摇摇头,大声喊道:“贺连崇,你用别人的命救我,这样的性命我不要也罢!”眼前这个人,本该有大好的前途,有坐拥天下之能,有卓然之貌,还有一副能辨善恶是非的好心肠。我怎愿看到他为我这般手染鲜血!
我怎能让他一生都活在愧疚中!
我大吼出声:“贺连崇,你这样做有违道义!”
结界爆出零星光斑,天空一轮血色圆月,是术法在增强。他额头渗出冷汗,视线仍落在我身上,冷冷道:“你同我讲道义,可你却要因为道义而殒命。你说,我是该要道义,还是该保你的性命?”风声呜咽,他说,“我别无选择。”
我愣在原地。原来他早就知道,早就知道我是机关人,知道我没有心,原来他什么都知道。我怔了怔,却再也拿不出方才的气势:“那你也不能……”
“九辞,你根本不懂爱为何,恨为何,以为书本中大仁大义便是准则?我不能眼睁睁看你死去,哪怕你觉得我自私,哪怕被天下人不齿,我也不能。”他语声冷静,他在筹划的那一刻,便已知晓会有今日的结果,以及今日往后的所有结果,他愿意一并承担。
眼前的他神情决绝,月光中拢出妖异颜色,片刻后,又轻声笑了笑:“只要你活下来,那些都不重要。”
下一瞬,他猛地抬手。结界白光蓦然大盛,躺在阵中的姑娘腾空而起。
“二哥果然好筹谋!”情急之下,我骤然喊出来,声音响彻在夜风中,霎时被吹得支离破碎。
他的手顿在半空。
我顾不得身旁谢卿愤怒的视线,开始嘶喊:“二哥从前想治好我,只为我能活下来,这样便能迎娶我,坐上王位,这样无可厚非。只是我在国君眼里已是灾星,即便二哥你救了我,也不可能利用我登上王位了!”
云台上狂风四起,吹乱额发,霎时兜来一片风沙。我几乎看不清前方,只能辨别模糊的结界光晕。狂风中,蓦然一阵急促咳嗽,祁颜的声音飘散而来:“天下谁都可以这样想,唯有你不行。”
“你以为,我是为了做国君才想娶你?”隔了半尺夜幕,依然能察觉出一道深沉视线,自始至终,从未从我身上移开半分,“唯有成为国君,才能娶你。”
我胸口传来清晰痛意,分明该是空空荡荡的一具青铜之躯,却像有温热血液破肤而出。
祁颜的声音,携着狂风,一字一字灌入我耳中:“世上最难过之事,不是求之不得,不是明明相爱却不能相守,是我将心剖给你,可你仍分毫不懂。你不懂,我可以等,只是,九辞,你究竟要让我等到什么时候?”
声音细弱游丝,竟隐隐有一种哀绝之意。
有温热液体落在面颊,我伸手一摸,那是被风吹来的血迹,结界蓦然照亮半边天幕,我胸口钝痛越发强烈,几乎要将我撕裂开来,剐肤削骨,眼前一片黢黑,我痛得恍如身在炼狱,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大吼出声:“不要——”
不知过了多久,身上的痛一点点抽丝般散去,我一点点睁开了眼。
七件神器仍在,那小姑娘仍在,一切都在,谢卿却被禁锢在一道白光中,不能动弹分毫。
施术的结界霎时碎成万千光斑,如夜空绽放的烟花凋零。
谢卿终于化成自己的样貌,不如在幻境中所见的妖异,虽仍是年轻的面容,却骨瘦如柴,眉目间隐隐透出一股比从前更甚的阴邪。他低头看一眼身上的束缚,冷笑道:“哼,黄口小儿,你以为这等雕虫小技能困我多久——”
祁颜周身绕了十八道燃着猩红火焰的符纸,渐次在空中化出屏障,而后指尖一转,最后一道屏障竟然加在我的身上,令我动弹不得。我不自觉地扭动身体,祁颜淡淡瞥我一眼,转头对谢卿道:“不需要太久,只要能拖住你就足够了。她每入一次神器,我便在她身上捆一道结界,如今三道结界加身,即使是师父,也需数月才能破解。只是下次血月,又不知该等到何时?”
谢卿眼珠一转:“乖徒儿,你不想救你的心上人了?”
祁颜说:“自然要救,只是不会用这等残忍的方式。你太过自负,才以为我被你玩弄于股掌间,任你摆布。”
谢卿神色骤然一变,周身暴涨出数丈黑气,道:“你若再不将我放开,之后因此而丧命的人,可不止你们几个!”侧目看我,倏而一笑,“她不过是我用废铜废铁照着他人的模样做出的机关人,若我愿意,甚至能再做数十具,甚至上百具,这样的废铁,也值得你拿命去护着?”
“不管她是虫蚁鸟兽所化,还是废铜烂铁,她在我眼中只是九辞。”祁颜墨眸浮起温柔笑意,在看向谢卿时倏然变成不屑,“你这样冷血无情的人,又如何会懂。”
谢卿放声大笑:“冷血无情?你可知我爱一个人,爱了数百年,你区区凡人凡身,不过蝼蚁之命,又懂什么情?”
祁颜好笑似的摇了摇头:“有情便该有义,有情无义便是自私。你说你爱她,殊不知你只爱你自己罢了,师父。”
血月寒阴之至,祁颜双手在空中化出弧度,几道火光渐次围绕在谢卿身旁,他冷冷看着他:“原本救九辞的命只需一颗活人心脏,可你却要集齐其余七件神器,恐怕不只是想复活墨家的姑娘,你是想复辟你当日放弃的王国——以大齐的数万子民血祭!”
谢卿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,下一瞬,大笑出声:“不愧是我数百年才千挑万选出来的徒儿,果真聪慧灵敏。原打算事成之后留你一命,放你做大齐的国君。只是这些事情被你知晓,也断断不能留你了。”
“让我做大齐的国君?”祁颜眼底泛出冷意,“你担心我不受你控制,暗中给国君送信,让他扶植贺连齐为下任储君,同时又在明处支持我,让我更依赖于你。”他摇头笑了笑,“只是这些小伎俩,你真觉得,你的王国复辟之后,你有能力登上王位,议国事,施国政?”
谢卿面色铁青,捆在身上的缚妖索逐渐现出细小裂纹,他狂吼:“我杀了你——”
祁颜微微垂眼:“我本也没想过苟活,即使拼上性命也要阻止你。我大齐数万万子民,怎能毁在你手里。”
狂风吹满他白色衣袍,似振翅的羽翼,祁颜周身缠绕赤色怒龙,直直朝被束缚的谢卿袭去。
眼看龙头即将一口将谢卿吞没,萦绕在谢卿身上的黑气蓦然暴涨数尺,缚妖索应声而碎,黑气化作六臂妖兽,霎时将火焰腐蚀干净。祁颜闷哼一声,倏然捂住胸口,嘴角渗处鲜血。指尖又划出三道符纸,电光石火间飞向谢卿面门。
一来一回之间,明显谢卿更占上风,祁颜修习幻术不过也就短短十余年,可谢卿却活了数百年,根本无法匹敌。不过三刻,祁颜已浑身是伤,左肩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自肩头划到腰间,鲜血染满衣袍。我奋力挣扎想挣脱护着我的屏障,可挣脱了又能如何,我什么都做不了。
真是让人绝望。
黑气再次袭来时,祁颜早已精疲力竭,勉强化出半幅屏障挡了挡,黑气如利剑无往不破,将他击飞出去,身体狠狠撞在观星台的玉石柱上,喷出一口血雾。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在屏障中:“二哥——”却被障壁尽数挡住,只余被风割裂的嗡嗡声。
谢卿擦拭掉唇边血迹,双目赤红,冷笑着走近祁颜:“想杀我?就凭你?”
我茫然看着眼前所见,却帮不了他分毫,第一次觉得自己竟这般无用。
祁颜撑起身体不住喘息,嗓音却难得平稳:“我自知胜不了你,却不能袖手旁观,只是……”视线却倏然落在谢卿身后,漂亮的眼眸漫上零星笑意,“师父,你身后又是什么?”
谢卿愣了愣,蓦然一阵狂笑:“果真是黔驴技穷了吗?如此雕虫小技,也想骗我?”
他撑住白玉石台,费力站起身,被他拂过的地方留下斑驳血痕:“你觉得,我会打毫无胜算的仗吗,师父?”
“卿儿,看来为师,仍是不能度化于你啊。”皓皓夜空中蓦然一道苍劲有力的声音传来。
谢卿倏然面色惨白,却仍固执地不愿转身,似乎他看不到,来人便不存在一般。那声音由远及近,天幕似乎有悦耳钟声,狂乱妖风渐渐止歇,谢卿仍定在原地,如被施了定身术一般,兀自摇头道:“不可能,不可能,我分明——”
“分明杀了我?”一位白衣白发慈眉善目的老人抚着胡须施施然从天而降,赫然就是谢卿从前化出的模样——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白衣真人。
真人缓步踱到他身前,自上而下打量他片刻:“百年未见,你竟还未将为师忘记,倒让为师颇感欣慰。”
谢卿如见鬼了一般,忽然“扑通”一声跪在他身前,涕泪横流道:“师父,师父,原谅徒儿当日年少无知……”他眼底蓦然寒光闪现,我一句“小心”还未出口,已见他手中黑气化成一支袖箭“嗡”的一声射向白衣真人的面门。
白衣真人一动未动,眼看箭尖距他双目间不过半寸距离,便堪堪停住,下一瞬,箭头掉转,回身射向谢卿!
利箭入肉声破空响起,谢卿不可置信地任由黑气没入眉间,他踉跄后退几步,后背猛地撞上白玉石拦,脚下不稳翻下山崖。
我赶忙跑过去,被祁颜一把拎住衣领提回来,只能撑着脖子望着灰蒙蒙的山涧,除过怒涛汹涌,再也听不到半点声息。
狂风骤止,一切仿佛都未曾发生,血月隐在墨云之后,再出现时,白净如玉。
白衣真人双手合十念了句咒,兀自摇了摇头:“都是老朽的罪过,当初便不该一念善心将他收留,在他几次三番表现出嗜血杀戮时,还妄想将他度化。孽缘,都是孽缘。”
我抬头望了望墨蓝天幕。
有脚步声渐近,我仍维持着仰头的姿势,低声询问:“二哥,你方才是不是又生我的气了?”
脚步声一顿,半晌,响起祁颜带着疲惫的声音:“我什么时候生你的气了?”
我说:“就是刚才,你说我什么都不懂,你还凶我。”
他叹了口气:“我没有凶你。”
我说:“你凶了。”
他说:“我没有。”
我说:“你凶了。”
他蓦然咳嗽两声,好气又好笑似的:“好好好,你说什么便是什么。只是,你能不能先转过身来?”
我说:“我脖子僵住了,转不过来了啊——”
结界消散,我跑去看了看贺连齐怀中沉睡的姑娘,果然是同我长得一模一样。贺连齐说,这姑娘本不属于这个尘世,是随他而来,她跟着他受了很多苦。我还听说我被囚禁的那段时日,谢卿为免旁人生疑还找来一个机关人在宫中代替我。
我不自觉地摸了摸胸口,没有心脏,不知还能活多久。白衣真人看到我,施施然一笑:“姑娘,又见面了。”
原来那日在庐陵碰到的人,竟然是本尊!而我只当他是一个江湖骗子,躲得老远。若是那时我且听他一言,是不是便不会有如今的事端?
祁颜将伤口简单包扎,转身恭恭敬敬地对白衣真人行了个大礼:“真人,在下有个不情之请。”
在一旁好奇四下打量的白衣真人睁开眼睛,抚须笑道:“让老朽猜猜,世子可是想让我救这两位姑娘?”
一旁的贺连齐蓦然抬头。冷风呼啸,他将怀中的姑娘又拥得紧了些:“真人可有法子?”
“真人明鉴。”祁颜点点头道,向身后瞥去,“阿潋她……还这样小。七件神器既原本为大师所有,不知大师是否愿意替她续命?”又望了望我,“九儿生来是机关人,无心无情,倘若将我的心给她,她是否还能活下去?”
我瞪大眼睛,祁颜要将他的心给我?我不要他人的命救我,他便要拿自己的命救我?
山涧偶有野兽嘶鸣,白衣真人眉目慈祥,想了想道:“原本这神器只是我闲来无事所做,却不想生出这样多的事端,竟害了人,说到底也是因我而起。如今能用它救命,也算是好事一桩。”又看了看我,“至于这位姑娘……可愿让老朽诊一诊脉?”
我茫然地伸出手,他三指搭上我手腕,“唔”了一声便收回手,若有所思地抚了抚胡须:“虽不知因何,但姑娘你已生出了心脏。”
祁颜猛地转过头,一把抓过我的手,眼底浮起笑意。白衣真人含笑又道:“不过……”
祁颜与我齐齐发声:“不过?”
白衣真人说:“姑娘既原是机关人,自然是青铜身,却生出一颗凡人心来,到底是不妥。”
祁颜蹙了蹙眉:“真人……”
白衣真人打断他:“当初谢卿执念太深,害人害己,也怪我这个做师父的放纵。你虽说并未受他多少影响,却到底师从于他,对眼前这位姑娘又用情至深……”
祁颜了然点头:“所以真人担心我步谢卿的后尘?”
白衣真人露出欣然笑意:“唔,不愧是我的徒孙,这样聪慧。那便这般,我可以将这位姑娘的躯壳化为凡人——只是你须得同我云游修行,直到洗清内心杂念。”
不知何时起了雾,观星台上云雾迷茫,似在云端。皎皎月光下,祁颜明眸含笑,双手合十恭敬行礼:“多谢师祖。”
一切原本该就此结束。我们一行人下山去,医好伤,误会冰消雪融,落得圆满。
贺连齐却忽然向我身后吼道:“贺连崇!”
我茫然回头,祁颜不知何时倚在白玉栅栏上,而被他倚过的地方,染上一片嫣红。
我跌跌撞撞过去扶住他,手按在他背心,一片温热濡湿。我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:“方才不是还好好的?”勉强撑出个笑容,“二哥你又想装受伤,让我照顾你是不是,别再骗我了。”
他面色惨白,薄唇动了动,轻声说出几个字:“将你安顿好,我便放心了。”
我拼命摇头:“你怎么能放心呢?我这样不省心,得要你照顾才……”
他连说话都费力,却仍固执地望着我,似乎怕之后再没有机会:“宫里那样多婢女,不……咳咳,不够你使唤吗?待贺连齐继位,自然会为你安排一门亲事,那时,会有人将你照顾得很好很好。”
我用力按住他的伤口,可血仍然不断从指缝中淌出来,让人绝望。我带着哭腔道:“贺连崇,你这个骗子!口口声声说想同我在一起,让我喜欢上你,你不许不要我!不许!”
四周刮起呼啸冷风,带起一地落雪,他眸光微亮:“你说……什么?”
我附在他耳边,哑着嗓子:“我说,我喜欢你。”
他的声音越来越小:“再说一次。”
我贴得更近,想将他凉掉的焐热:“我说,我喜欢你,贺连崇,我喜欢你,你不许死!你若死了,我立刻嫁给别人!”
皓皓月色下,他低低轻笑,缓缓闭上眼:“九儿,从今以后,你要……开心些……我不想再看到你哭了。”
我将自己关在寝殿,整整两月。起初许多人来找过我,贺连齐、贺连倚、国君,我只在白衣真人来时问了一句:“大师是否能将他救活?”
他看着我,摇了摇头。
我勉强撑起身体,嘴唇干涸,每说一个字都是撕裂地疼:“用我的命换他的命呢?”
白衣真人看我许久,缓缓叹了口气:“帝姬,他生前最后的愿望便是让你好好活着,你如今这样,若他知晓,又该是何种心情?”
我嗤笑一声:“那他就来训斥我啊,他从前不是最喜欢训斥我了吗。”对着空无一人的寝殿大吼,“贺连崇,你不是不想看到我哭吗,可我天天以泪洗面,贺连崇,你倒是看一看啊!”
没有你,我要怎样才能开心。
贺连崇,再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。
贺连崇,我好想你。
我翻遍整个寝宫,也没寻到祁颜给我留下了什么念想,倒是翻出他不知何时给我修改的课业。我将厚厚一摞书册抱在怀里,一页一页地翻过去,灯火昏黄,直看到双眼看不清事物,眼前忽然变了场景。
我怔怔地看着幻境中的我跑进祁颜的寝宫,左右寻找,最终看到桌上的一摞书信。书信都是同一人所写,字体漂亮娟秀,开头都是“师父”二字。我自知不该随意翻看,却忍不住一封封看下去,信中大多都在说些琐事,譬如“我自然相信师父能救我的命,师父天下第一厉害”,又如“师父,我遇到了一个人,他从火海里把我救出来,我要怎么报答他”。其中一张边角有些起翘,想来是读过多遍,信上不过寥寥数语,我却看了很久很久——
“师父,我同你的婚事……你答应父王了?”
身后传来响声,我怔怔地看着祁颜走进来,扯过我手里的信纸随意扫一眼,皱眉看我:“近日天气寒凉,太医不是嘱咐你不要多走动?”
我退开半步,信上的字还历历在目,他怎么能装出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模样?我张了张嘴想问他,可我又凭什么问他?
“九儿。”他不知何时重新站在我身前,眸色沉沉。
脑中“轰”的一声,后知后觉意识到我看到了什么。从前知晓归知晓,可真的看到,还是不能相信。他果真同别人有婚约,那又何必口口声声说要娶我?
我推开他跑出殿外,一路横冲直撞,竟不知怎么跑进国君的寝宫。脑中生出一个念头,他既然心有所爱,娶我只为王位。想必他内心也很纠结,不如我遂了他的心愿,让他娶了心爱之人。至于王位,我想只要他想要,一定另有方法得到。
我穿过一众迷茫宫人,国君仍带着病容,我行了个礼,挺直脊背,一句话冲破喉咙,被我掷地有声地抛出来:“父王,女儿恳请嫁给贺连齐。”福了福身,转身却看到纱帐外,祁颜直直立在那儿,神色空洞。
心中压下的重石顷刻间碎成齑粉,却空荡无所依。走出殿外,祁颜一路跟在我身后,直至周围再无人烟,才忽然出声道:“想好了?”
我转身看他,视线自他好看的眉眼一点点移下来,颔首道:“是,想好了。”从前听三哥说,一个人说的话会骗你,做的事会骗你,唯有眼睛不会骗你。我死死盯住他,想看到哪怕半分假象,却只看到他破碎的神情。
他抚了抚额,低笑一声:“我果然还是留不住你。”
他眼底浮起我看不懂的悲色,沉思片刻,我喉咙干涩:“世人总喜欢伪装,连二哥也假意喜欢我,想娶的却是他人。其实又何必这样麻烦,若是你同我说你只为王位,让我配合你演一演,我也可以答应,又何苦大费周章地骗人呢……”
话未完,忽然被他打断:“我从不是为了王位。”他嗓音沙哑,“我此生想娶的人,只有你而已。”
我摇头苦笑:“事到如今,再骗我还有什么意义?”
“那你究竟要如何才能相信?究竟要我如何……”接下来的话被一连串的咳嗽打断。季末不知从何处出现,一把扶住他:“帝姬少说些气主子的话吧,这些日子主子为了帝姬的病疲于奔波,白衣真人说神器储魂日久,已有颓败之相,他就放血将养那些神器……”
我裹紧外衫,仍觉得冷。季末方才说什么?什么储魂,什么放血?
“季末。”未等我想明白,祁颜已出声打断他,抬起头,又是一派平静模样,只是眸底泛出异样赤红,“从前我觉得,只要你欢喜,没什么是我不能做的。可我现在后悔了。我不会让你嫁给他。哪怕你会恨我,我也不会让你嫁给他。此生此世,你只能是我的。”
原来那时,他因我伤重,我却什么都不记得,还让他去救贺连齐……甚至告诉国君我要嫁给贺连齐。所以他才会让那时还假扮白衣真人的谢卿告诉国君,我早已不是福星。
眼泪夺眶而出,我捂着心口闷哼一声,眼前画面一转,是数年前的光景,那时祁颜不过十来岁的少年,灼灼桃花树下,他问我:“六位世子各有千秋,九儿中意哪一个?”
我折下一枝开得正好的桃花,想了想,道:“大哥太闷,三哥又太风流,小五嘛……倒是甚好。”
他微微侧目,我笑起来:“不过在我眼里,还是二哥最好。”
一瓣桃花落在他肩上,我正欲拍落,却被他一把握住手指:“所以,你愿意嫁我?”
我愣了愣,笑出声来:“那要二哥当了王上才行。”
当日不过一句无心之言,他却当了真。
这些事,我竟全都忘记了。
有句话说有缘无分,他对我的心意,我懂得得太晚,理解得太晚,回应得太晚,如果再早一些……
可世间哪里来的如果。
日落月升,与往日没什么不同,只是两位世子接连不知所终,国君大受打击,本就病恹恹的身体更是大不如从前。我偶尔从宫门处远远一望,看到他霜白鬓发,心里五味陈杂。冬去春来,内宫一片春意盎然,我终于走出寝殿,桑俞在院中看到我时,手里的饭菜摔了一地,哭着扑过来:“主子,您……您终于……”
我摸着胸口怦怦跳动的心脏,闻花香,知饥寒,知冷暖,心有五感,却丢掉了祁颜。
从前那些讲情情爱爱的诗句,我曾一度认为是自古诗人都太过矫情,如今方知,只是没有遇到魂牵梦萦的人罢了。
无数个夜晚,我望着空茫茫的帐顶,脑海中总是浮现出我同祁颜的那些过往,从前不会回想,是我知道我与他还有很长很长的未来,有足够的时间创造崭新的回忆。可如今却只能靠微薄记忆来思念。
我从不知夜有这样漫长。
有时真正失去,才方知须得珍惜,是他那时同我说的话。这一场变故中,我们每个人,神器中的每个人都何其无辜。
情爱理应被好好呵护,而不该利用执念,最终害人害己。
我问白衣真人,那些被封在神器里的精魂,如今又在何处?
白衣真人抚须远目天边,良久:“自然是去了该去的地方。”
入秋时,下了两场冷雨,贺连齐携沈潋回宫探望。我望着这个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姑娘,一时觉得有些对不住她。
她却同我道:“帝姬不必这样看我。我从小便知性命只有十八年,拼尽全力想感受世间一切。如今续命,自然都是赚来的,哪有工夫计较其他,自然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,把有限的精力用在恨上面,恨他却爱他,到头来一无所得,又图的是什么?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,我既爱他,他也爱我,便足够了。”
我想了想,说:“我其实,很羡慕你。”
她回了一个笑:“羡慕我?祁颜将你放在心尖,贺连齐当你是至亲妹妹,你羡慕我什么?”
有落花飞舞而下,我摊开掌心接住一瓣:“活得久又怎样,从不知喜怒哀乐,不知爱恨,哪怕活上几千年,与死了又有什么分别?”
我讨厌宫廷,讨厌繁杂礼仪,讨厌小心翼翼彼此算计,可我胆子这样小,从不敢忤逆也不敢反驳,连婚姻大事都做不了主。
她爱上贺连齐,追随他来到齐都,我却连爱是什么都从没有体会过,将我启蒙的那个人已经不知所终。虽然过程艰险,她如今终究能与贺连齐相守,的确比我要幸运得多。
又一年新春,桑俞收拾旧物时寻到妥帖收在妆匣下的荷包,窗外蓦然几声烟花,我披上外袍倚在门边。我生辰的那一夜,祁颜也是准备了这样好看的烟花,我当时却还嘴硬说没什么新奇。如今想来,其实我那时很开心,很开心。
冷风吹起衣袍,有什么从腰间掉出来,我捡起荷包,倒出其中的符纸。经年日久,符纸早就不如从前光亮,加之又泡过水,我小心翼翼将撕成几片的符纸捏在手心,想了想,拿出一片,一撕两半,又撕一半,再撕一半,等了许久。
毫无动静。
季末护在一旁,自祁颜走后,他便成了我的贴身侍卫,想起他曾说,符纸撕碎时祁颜会有钢刀剜骨之痛,方才知道很难从他口中听到一句实话,殊不知这句也是在拿我打趣。
桑俞搬来软垫,我呆呆地坐在院中石凳上,喝了三壶热茶,从烟花腾起望到空无一物的夜幕,狠狠地将符纸撕得粉碎:“骗子!”
宫墙外蓦然一声低呼:“嘶——”
手中纸屑随风飘落,似雪白落花,我怔怔望着朱色宫墙,眼泪夺眶而出。
—正文完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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