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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刻屋内,司礼监和御马监的两位掌印太监,还有负责京师治安的巡城兵马司统领,以及掌握宋氏皇家供奉的老仙师,再加上钦天监的一位监副,他们都屏气凝神,默默等待龙颜震怒的那一刻。
宋和又随手翻了几页,书页哗啦啦作响。
宋和猛地抬起手臂,将册子重重往御案上边一摔,“一群酒囊饭袋,要不要寡人拉着你们一起去趟国师府,跟国师道个歉,好好解释解释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纰漏?!”
资历尚浅的御马监掌印太监,才刚刚升官掌管兵马司不到一个月的官员洪霁,他们尤其是紧张,口干舌燥。前者刚想要开口,与陛下解释那刘老成的遁法,为何能够接连绕过三座京城大阵,为何连钦天监那边都会被钻了空子……只是眼角余光却发现司礼监掌印眼皮子的一个细微动作,御马监一把手貂寺便立即将所有言语收回肚子,嚼烂了,绝不再提半个字。皇帝陛下一向待人宽厚,极少动怒。今天是例外,确是他们严重失职了。
就在此时,又有一位须发皆白的蟒服貂寺快步走来,老宦官神色古怪,躬身禀报道:“陛下,刚刚得到消息,国师府那边有个翻墙潜入的刺客……”
宋和平时耐心再好,也实在是听不下去了,这位大骊皇帝怒极反笑,伸手指向他们,“好好好,寡人是勤政的明君,你们都是做事干练的良臣,如此说来,陈国师是高攀我们了?!这就是想要争一争浩然第一王朝的大骊朝廷,这就是大骊宋氏的京师,这就是我们庆贺国师参加朝会之际证道飞升,补上的贺礼?!”
洪霁脸色惨白,这位天子心腹的青壮官员,此刻都不是什么叫苦不迭,而是彻底心如死灰了。原本以为这场庆典已经顺利结束,自己和巡城兵马司衙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,好,现在完犊子了。我干你娘的刘老成,真境宗的仙人境宗主是吧,你给老子等着,只要没有丢掉官帽子、今天就脱了官服,只要我洪霁还在朝廷当差,即便贬了官,反正这辈子就算跟你们真境宗卯上了!
一场疾风骤雨即将临头之际,有位跟皇帝宋和有几分相似的年轻人,出现在门口,正是二皇子宋续,大骊十二地支之一,金丹境瓶颈剑修。
如今地支一脉修士已经没有两座山头的派系划分了,自从元婴境剑修袁化境走了一趟落魄山拜剑台,就开始潜心炼剑,无心争权了,好像袁化境还私底下与改艳几个谈过心,所以现在的地支十一人,都默认由宋续担任领头人。至于吏部侍郎曹耕心,既然是崔国师钦点的、陈国师也未否认的人选,曹侍郎就成了地支修士名义上的领袖,但是宋续他们,暂时也谈不上如何认可曹耕心。
一瞥见门口那边宋续的身影,皇帝宋和就收敛怒容。对这个儿子,宋和心里边是有亏欠的,除此之外,皇帝还有一种跟谁、甚至是皇后余勉都无法言说的偏心。
宋续近期负责一部分内廷护卫职责,说道:“陛下,方才那个被朋友撺掇着翻墙的北俱芦洲修士,不是什么刺客。他姓杜名俞,名字是从父母的姓氏中取其一。他是鬼斧宫谱牒修士,尚未结丹。杜俞是跟着浮萍剑湖那拨剑修一起来到京城。早年陈先生独自游历北俱芦洲,跟杜俞在苍筠湖一带偶遇,双方属于不打不相识,最终成为了要好的朋友,据说,只是据说,杜俞还救过陈先生的命,不过此事未经证实也无法勘验。”
宋和满脸疑惑,越听越迷糊,什么意思?那杜俞既然与陈平安关系好,是患难与共的过命交情,你还跟朋友赶来大骊京城参加贺礼,国师府的大门肯定能进,假扮刺客翻墙作甚?
皇帝看了眼司礼监掌印太监,老人心领神会,立即离开屋子,去调阅关于杜俞和北俱芦洲鬼斧宫的详细档案。
宋续继续解释道:“皕剑仙印谱上边的‘让三招’,好像说的就是杜俞。杜俞跟陈先生当年分别之后,好像就转了性子,开始在江湖上行侠仗义,喜欢打抱不平。但是有个古怪习惯,从不肯让人知道他的姓名、身份,每次做完好事就溜之大吉。既然杜俞喜欢在江湖上做好事不留名,估计登门访友也不走正门。此刻国师府,他们应该一起吃午饭了。”
洪霁听得有趣,真是开了眼界,杜俞这哥们,奇人啊。
皇帝宋和忍俊不禁,“原来如此。”
先前宛如一座雷池禁地的屋内氛围便轻松几分,也不知是国师府这桩趣事使然,还是二皇子宋续站在这里的缘故。
宋和脸色缓和道:“洪霁,找个机会去国师府一趟,跟国师一五一十解释清楚。你要明白,就你现在的官身,如果国师有什么想法,是完全不需要小朝会讨论和廷议的。”
洪霁硬着头皮小声道:“陛下,我怕见着了国师,说话都会不利索,不如让马监副跟我一起去拜访国师府?”
钦天监的马监副内心微动,好事啊,去,为何不去,只要陛下点头,赴汤蹈火在所不辞。老人看了眼洪霁,洪巡城,谢了!
皇帝笑道:“就你洪霁一个人,单独讨骂挨训。”
洪霁抱拳领命,看似苦相,实则内心狂喜。如今大骊官员,谁有机会主动凑到国师府去讨顿骂?看来皇帝陛下对巡城衙门的布置,总体上还是满意的。
等到司礼监掌印去而复返,皇帝问道:“除了杜俞,鬼斧宫在我们大骊这边有没有什么事迹?”
老宦官将那份档案放在御案摇头道:“鬼斧宫只是个小道场,除了杜俞,没有修士来过宝瓶洲。”
皇帝望向宋续,看似随口问道:“你们这边清不清楚,是谁提议让杜俞翻墙的?”
宋续说道:“浮萍剑湖,少年陈李。剑气长城本土剑修,绰号‘小隐官’,陈李尚未及冠,就已经是金丹境。”
皇帝自顾自说道:“那就不是性格跳脱之辈了。”
宋续答道:“肯定。”
皇帝感慨道:“这位少年剑仙,必然前途无量。”
国师府,开了个小灶,闹哄哄一大堆人,围着桌子吃午饭。
陈平安笑道:“杜大侠,真是艺高人胆大啊,为了赚点名声,连脑袋都不要了?还翻墙,你怎么不先把脑袋丢进来。”
荣畅有些羡慕,陈平安跟杜俞是真不见外。隋景澄听着调侃的话语,夹了一筷子菜,她细细嚼着,真是熟悉的美味。
杜俞臊得慌,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,只好说自罚三杯,端起那只花神杯,咣咣咣将三杯一饮而尽。
之前陈李怂恿他当蟊贼,还信誓旦旦说出了事情,他来扛就是了,可如果万一有什么额外的好处,他们哥俩还有机会一块儿分红。杜俞问做这种勾当,真不会被斩立决,连个解释机会都无?至于什么分红,杜俞想都不敢想的,也懒得问。陈李说只管翻墙,绝无意外。杜俞信得过这位剑气长城的小隐官,一咬牙也就做了,哈哈,大不了挨顿打,换个在宝瓶洲扬名立万的机会,回了家乡就有吹牛好几十年的本钱了,莫非你就是那位胆敢翻墙去见陈国师的杜俞、杜大侠?!
刚刚翻墙落地,就被一位自称国师府婢女的年轻女子给守株待兔。杜俞脸皮再厚,也是无比尴尬,这跟当街拉屎有何区别?
当时容鱼内心也是震惊不已,她当然知道浮萍剑湖一行人的身份背景,只是你杜俞好好大门不走,鬼鬼祟祟翻墙作甚?前有宝瓶洲刘老成公然堵门,后有北俱芦洲鬼斧宫杜俞偷摸翻墙?容鱼一下子心中了然,如此一来,皇帝陛下和朝廷那边,就都当是雷声大雨点小的闹剧了,算是有了台阶下?刘老成跟杜俞,都是旧人登门,花样不一样罢了,国师府自有定夺,朝廷这边就不必追究什么。
陈平安身边一左一右分别坐着陈李和高幼清,他拿筷子一敲陈李的脑袋,笑骂道:“就你最贼,跟谁学的。”
陈李笑道:“隐官,我以后是肯定要经常来宝瓶洲厮混的,少不了要跟大骊朝廷各地官府打交道。入乡随俗,入庙烧香是规矩,反正都是要烧香的,干脆就烧一炷最大的香火,不如直接在大骊皇帝那边混个熟脸,有个凑合的印象。”
高幼清都不晓得陈李在说什么。隋景澄却是早就心知肚明了,先前杜俞一翻墙,师兄荣畅都给整懵了,她便猜出了必定是师弟陈李的授意。
陈平安点点头,提醒道:“还是要注意火候。”
陈李嗯了一声,“隐官在避暑行宫说过,就像是往满满当当的棋罐里塞入一颗棋子,细微的咯吱作响,就是在揣摩人心。”
陈平安说道:“我在避暑行宫可没说过这种话。”
陈李说道:“反正避暑行宫之外,都说是隐官的独到见解。”
陈平安说道:“记起来了,好像是林君璧那个臭棋篓子说的。”
陈李恍然道:“难怪我会觉得这句话说得不够尽兴,之前总想着是不是自己想得浅了,未能领会更多的深意。现在看来,还是林君璧故意拽酸文,有话不好好说,意思是有点,却不多。”
陈平安笑眯眯道:“记岔了,冤枉林君璧了,确实是我说的。”
陈李懵了,“啊?”
陈平安笑骂一句啊什么啊,吃你的饭。陈李斜眼那个想要笑又不敢笑的高幼清,后者扯了扯隐官的袖子,陈平安立即一巴掌拍在陈李的脑袋上,又骂了一句,只会吓唬师妹,看把你出息的!高幼清终于找着靠山啦,少女笑眯起眼,给隐官夹了一筷子菜。陈李嘀咕一句马屁精,便未卜先知似的,立即歪斜脑袋。不曾想隐官根本没有要动手的意思,陈李悻悻然,端起那只花神杯,喝了一口酒。
陈平安跟高幼清说了些飞升城泉府和高野侯的近况,高幼清竖起耳朵听得仔细,一听到隐官帮忙转述她哥哥略显絮叨的嘱咐,让她注意这注意那的,少女便使劲皱着脸,泪花儿在眼眶里边打转儿。
酒桌上,都是自己人,聊天内容当然是百无禁忌的,氛围轻松得就像一场家宴。他们顺嘴聊到了浮萍剑湖跟彩雀府一起做法袍、手钏买卖的事情,陈平安问道:“荣剑仙,有无来大骊这边当个挂名供奉白拿钱的想法?”
荣剑仙?元婴境剑修的荣畅神色玩味。
要说自己真能当上大骊王朝的记名供奉,拿块无事牌,在师父那边,也是一件颜面有光的事情。
陈平安解释道:“在剑气长城喊玉璞境剑仙才是骂人的话。喊地仙境一声剑仙,那叫预祝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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